◎俞露
一轮玫红色月下的雨地里，一张以禁止为弦的满弓下，散落几枚成熟的高饱和度静物果实——这是我对《花样韶华》的影像。
《花样韶华》与其说是电影，不如说更像刻度，像故友，随遇而安，又此去经年。
然而二十二年后，片子在上个月的金鸡电影节重映，不由叫人猎奇：在现在的感情环境下，再看其间男女的婚外之情，作何感受？
而现在的感情环境又是甚么？是暧昧，是聊骚，是永不表白？也或因云云，才有声音在缅怀过去，譬如彼时离婚率低，有了问题也只是缝缝补补云云。却不知暧昧的时代虽然走向感情利己，而平生一世一双人，也是模式容易内容难。于无声处，几多人的一辈子活得干瘦？凡事只有不以质量计，自然能够轻易玉成一个个群体小数点的。
是啊，感情之事，总欠好非此即彼。只是这次再看《花样韶华》，我发明这个婚外故事原来讲得是既暧昧又古典，由于王家卫关怀的，只是美与不美罢了。
从故事里苏丽珍和周慕白的进进退退看来，爱是半吐半吞，爱是近乡情怯，爱是引而不发？未必。美才是半吐半吞，美才是近乡情怯，美才是引而不发。和夏目漱石说的把“我爱你”化为“月色真美”是一个道理。
但这值得警惕。由于将爱润色为美是艺术的正义，但未必值得照进现实——只因审美是自然地偏向于制作悲剧的，就像人道里有一种自恋是偏向于玩味痛苦，而汗青上的中国文人尤甚。譬如“悲伤桥下春波绿，为是惊鸿照影来”的陆游，点滴血墨背后，无非是拿唐琬之悲剧当缪斯而已。
因此今天再看《花样韶华》，把美和爱分隔看，倒对这两者都更加公允。
比如苏丽珍的隐忍，叫人想到《廊桥遗梦》：女主对真爱勇士断腕，殉道者般波澜不惊回归家庭，结果是真爱郁郁早逝，全家人被不由分辩置于“我为你们牺牲了自己”的地位蒙在鼓里平生，当然，哪怕知晓了以后也只有一场亏欠的份。这不由叫人想到，在女主垂垂老矣独自感伤之余，生怕也几多有种对自己“为责任而牺牲”的窃窃满意罢？
白色谎言固非恶意，但至少也不值得道德特出，更况且没和另一小我步入一段新的关系也是最讨巧的决定：既让真爱因短暂而永驻，又让责任因隐忍而巨大，这不行不说也是一种感情上的忠孝分身和博弈利己：既不相信爱情永远，就不如永远连结相信爱情，不换小我从头耕耘，自然是有损失的，但也削减了风险。
照我看来，《廊桥遗梦》实在就是个美国上世纪版的还君明珠双泪垂，恨不相逢未嫁时，而苏丽珍也就是个廊桥下穿旗袍的还明珠者，至于泪眼模糊，难免是要糊得叫人看不见真相的。
时至本日，至少咱们就不必几回再三赞美这些婚配轨制的简单卫道士了。就像前段时间某地“出轨不予列入离婚理由”，究竟是让人更慎重地思索婚配，还是把它彻底酿成一场本末颠倒啼笑皆非？
只因简化本就庞杂的事物，绝非能赞助人们在价值选择上实现甚么进化。正如面对婚配与感情的两难时，苏丽珍们的价格是简单的：牺牲把爱说出了口的周慕白。是啊，但是抛弃一段未必有甚么结果的感情，但足可玉成爱而不得，玉成道德优胜，玉成问心无愧，玉成禁止之美，这似乎也是一种“合算”呢！而这种合算观，难免随人岁数增长而增长，咱们也经常将之定名为“通透”。
以是她到底有几分爱周慕白，终究可疑：是周慕白发热时在公厨煮的一锅芝麻糊，是电话响三声的沉默，是兜兜转转的赴约，是得知对方要走的肩头痛哭，是独自去新加坡却耽于神伤、偏不见面的一瓣口红半截烟蒂？
——这些都是美，都是纠结和眼泪的游戏，但却只适合展示，就像青春伤痛文学一样，不伤痛，就不必写。
而爱是甚么？爱本身就是被命运捕获，像六合彩里落下彩球的荣幸儿，也像被电闪雷劈的不利蛋。
因此苏丽珍绝对是个件件旗袍都曲线合衬，而人格却未必适合张曼玉的角色：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她，为了美而举手投足，也为了美而袅娜进退。她保存了扁平意思上的残缺之美，却没能带咱们进入一个更具想象力的世界。归根到底，美在情韵而已，究竟是缺乏点生命力，远不如《甜蜜蜜》里的李翘。
却是周慕白争了口吻：卡在两段曾经名不副实的婚配关系里，他虽然是常人，也耐不住流言蜚语做出了换个环境重新起头的决议，但他对二人的关系有直视，有自问，有犹豫，也有开诚布公。他在步步向前，只是空有船票，苦无人同业。
因此越在这个暗涌中随时起头随时结束的暧昧时代，诸君越要珍惜身边的周慕白。在不行不抑制，又不行不释放的情欲面前，周慕白们真实不欺，敢于庞杂——是他替咱们连结了一份对欲望的温柔和谦和。因此作为爱上他妇的人夫，他最后对吴哥窟说出的人世苦衷，穹顶之下，观照苍石斑驳，到底有着一份忠诚在。
忠诚？是的。由于对一切忠诚的条件，首要是对自己的忠诚。
至于婚配轨制是否是忠诚世界的天花板？名不副实的婚配是否才是对婚配轨制的背叛？甚至，是否有高于婚配之上的真正忠诚与责任：譬如对自我、对精神、对命运的忠诚和责任？
因此当苏丽珍最后带着儿子生活的时候，难免叫人想到前段时间HBO翻拍伯格曼《婚配场景》里的一句台词，来自一对相处糟糕却彼此率直，至少尽力做各类关系尝试的夫妻：
当女主问此中的妃耦，孩子会怎样看她时，女主表示，孩子会知道妈妈至少是诚实的，对自己和婚配是真实和勇敢的，虽然这条路很难，但也许能鼓励他们在未来获得面对人生的勇气。
还是那句话，真实不欺，敢于庞杂。虽然不需要人人都去做甚么英雄，但人格上的英雄也无非于此。
而至于还君明珠之事，只需要双泪垂就好，正如逃避者只需要大方以苦恼即可，而直面感情的“忠诚者”却将陷入更庞杂、同时也是更深刻的价值谱系。条条皆路，无谓黑白，但人活一世，一世而已，总要有点自己的难题。
前两天看到某投资者写的一句箴言：当你面临两难选择时，永远选择难的那条路去走，由于长期来看，往往在过后被证明更有价值——我倒觉得这条价值投资法则倒也适用于人世苏周们。
只因某种高处的忠诚总会被某些人看见，只因从哲学的角度：注视咱们的，只有选择，也惟有选择。
说到底，王家卫只有王家卫的审美责任，《花样韶华》已算是淋漓一场。而恰恰话到此处，倒觉得全国的周慕白们值得羡慕，至少需要树洞，至少有话要说——
哪怕只是缈缈红尘中隐约的言简意赅，也到底有如潮骚，口血未干，二十二年后，亭亭如盖矣。
